星云大师:一笔字的因缘
2009年年底,徒众如常法师为我举办了“一笔字书法展”,在世界各地巡回展览,说起这个因缘,还是拜疾病所赐。
我这一生与病为友,50几年前,因倡导影印《大藏经》,把腿压坏了,医生说恐有锯断之虞。我当时想:失去双脚,正好可以专心写文章。后来,心脏出了问题,我也想,正好体会“人命在呼吸间”的可贵。
40多年前,我因过度饥饿罹患了糖尿病,数十年来倒也相安无事。只是这些年糖尿病并发症使视力逐渐减弱,人事物渐渐看不清了。经过美国明尼苏达州梅约医院的诊断,说我受了糖尿病的影响,眼底完全钙化,没有医好的可能了。
今年五六月间我在佛光山,因为眼睛看不清楚,不能看书,也不能看报纸,那做什么事好呢?想到一些读者经常要我签名,有些朋友、团体也要我替他们签署、写字,“那就写字吧!”因为看不清,只能先算好字与字之间的距离有多大,一挥而就。如果一笔写不完,第二笔要下在哪里就不知道了。不管要写的话有多少字,只有凭着心里的衡量一笔完成,才能达到目标,所以叫“一笔字”。
说到写字,80多年前,我出生在江苏扬州一个贫穷家庭,没有进过学校。虽是童年出家,寺里的老师对我们的管教非常严格,不准我们随便把眼睛睁开。如果睁开眼睛看,他会说:“你看什么?哪一样东西是你的?”因此我经常闭起眼睛1 0天、半个月不看。
老师不准我们看,也不准我们说。正值年少的我,常常不自觉就张口说话。只要一开口,老师就是一个耳光,说:“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?佛殿、教室里,你有资格讲话吗?”对的,我没有资格讲话,所以经常一年半载不开口说话。
在这种严格的教育下,虽然不是绝对没时间看书、写字,只是当时正逢中日之战,寺院里连饭都没得吃,根本没有钱买笔和纸,甚至连铅笔都没有见过,更遑论写书法了。因此,对于写字,虽不完全是外行,总不能算会写字的高手。
早先刚到台湾时,虽然没有写毛笔字,但因为教书的关系,要在黑板上写字。又因为要编辑杂志、写文章,常常要写钢笔字。《释迦牟尼佛传》、《玉琳国师》的草稿都是蘸水钢笔写成的,现在还存放在佛光山宗史馆里。
这就是我整个写字——所谓写“书法”的历史了。
60年前,我住在宜兰雷音寺。这是一所“龙华派”的小庙,后来经过我的努力,拆除重建,楼高4层。但建成以后没有经费粉刷装修。一年又一年,就这样将就供信徒礼拜。
每年一次的“佛七法会”,总觉没粉刷过的殿堂太过简陋。我就购买最便宜的“招贴纸”,写一些鼓励人念佛的标语贴在墙上,稍微美化一下佛堂,大概每次都要写到100张左右。
那时候也找不到书法家来写字,不得已只有自己动笔。虽然感觉自己不成字体的这许多字不能见人,也没办法,“求人不如求己”。字贴在墙上,自己都不敢去看。
就这样,我在宜兰住了26年。26年的“佛七法会”,我每年都要写一次标语,自觉平常并没有练习,所以没有进步。
我觉得我这一生有3个缺点:第一、我是扬州人,乡音腔调至今改不了,尤其是多次学英文、日语,都没有成功;第二、我不会唱歌,梵呗唱诵不好,作为一个出家人感到很惭愧;第三、不会写字,因此就没有信心。所以我后来经常对人说,你们不可以看我的字,但可以看我的心。我心里还有一点慈悲心,可以给你们看。
大约是1980年代,我在台北弘法,住在民权东路普门寺。一次寺里举行“梁皇宝忏”法会,因为寺庙很小,除了佛殿,很少有走动的空间,我就坐在一个徒众的位子上打发时间。
刚巧这位徒众在桌子上留有毛笔、墨水、砚台,我就顺手在油印的白报纸上写字。这时有一位信徒走近我身旁,悄悄递给我一个红包。我一向不大愿意接受信徒的红包。我在普门寺进出,就算是和信徒讲话、说法,也都是从后台进、后台出,没有和信徒有个别接触。这一次这位信徒终于找到机会从我身边经过,把红包递给我。我打开一看,赫然10万元新台币。我赶紧找人把他叫回来,要退还给他,他怎么都不肯。那样的情况下,拉扯也不好看,我就拿起手边刚写好“信解行证”4个字的一张纸说:“好吧!这张纸就送给你。”我想,应该有个礼尚往来才是。
得到这张纸的信徒,把它拿到佛堂里跟人炫耀。在佛殿里,大约有400人在拜忏,听说这件事,也想要我送他们几个字。这位信徒就说:“我是出了10万元供养,才有这张字的。”信徒们基于信仰,平常除了听法以外,也不容易跟我建立关系,纷纷藉这个机会说:“我们也要出10万元,请大师送一张字给我们。”
信徒的盛情不好冷落,第一天我就写了400多张字。因为平常没有练字,写得我手疼腰酸背痛。第二天,又是一场法会,也有400人左右,又纷纷前来跟我求字,也是以10万元作为供养。
就这样,我忽然收到好几千万(记不清当时的准确数字了)。我从小在寺院长大,没有用钱的习惯,忽然有了这么多钱,怎么办才好呢?我这一生,与其说是一个和尚,不如说是一个办教育的人,那时正好在美国洛杉矶准备要筹建西来大学,就把慈庄法师找来说:“这些钱够你去筹备了。”不管字好与不好,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,我可以藉由写字的因缘,写出一个西来大学,鼓励了我对写字的信心。